第71章 残香

        孟飞握着一块软布,缓缓擦拭膝上横置的枪身。

        枪身光滑,已磨得泛白。

        孟蝶跪在门口,娇娇弱弱,一身肌肤,比那段枪身还白。

        最白的,则是她身上的孝服。

        她眼含热泪,俯身叩首。

        连叩九下,她起身抬头,额上已微微渗血。

        “多谢诸位恩公,为小女子报仇雪恨。小女子必为恩公们立下长生牌位,日日祈福。”

        孟飞的眼睛盯着手里的枪,没有看她,只对着旁边的灰衣掌柜摆了摆手。

        那微微发福的男人立刻满面堆笑走了过去,弯腰扶起孟蝶,柔声叮嘱应当叫她记住的事。

        那些事,每一个委托如意楼做事,且不必付出任何代价的人,都应当牢牢记住。

        这约莫一刻功夫中,孟飞始终在擦他的枪。

        只在孟蝶再次屈身行礼,擦泪告辞的时候,抬眸望了一眼她柔弱纤瘦的背影。

        旋即,他举起了他的枪。

        那锋锐无比,曾经名动天下的枪尖,遥遥指住孟蝶的后心。

        距离不过六尺有余。

        这种情形下,便是绝顶高手,也难挡他碎梦缠魂一击。

        两侧的劲装汉子禁不住扭过头,看着那纹丝不动的枪尖。

        丝缕沁出的真气,已能拂动孟蝶后心罩衫的粗布。

        孟蝶打了个冷战,抬手拢拢领子,颇为疑惑地转头看过来。

        一切,都和她转身前一样。

        孟飞坐在小凳子上,缓缓擦拭打横摆着的长枪。

        她眨眨眼,又行了一礼,娉娉婷婷走了出去。

        农舍之外,是竹篱。

        带着枪的孟飞入不得城,见面,只能在这种地方。

        篱笆外面,侯着一辆马车。

        孟蝶挎好包袱,将最沉的元宝揣进怀里,弯腰爬上去。

        一个多时辰后,她从马车上下来,柔声道谢,步入眼前的城门。

        她谢绝了如意楼为她安置终身的好意。

        离开这辆马车之后,她与如意楼,便再无瓜葛。

        沿着熟悉的路,她很快回到了小巷中简陋的破屋。

        门扇已没了挂锁的地方,孟蝶一推,便走进去,轻轻唤了声:“娘,我回来了。”

        一个老妪枯枝般挂在椅子上,浑浊双眼略略动了动,并未回话。

        孟蝶过去跪下,抓着老妪的手,轻声道:“娘,如意楼给了咱家五十两银子,女儿今后,绝不再让你受苦了。”

        老妪的口唇颤动了一下,忽然冒出低沉而嘶哑的一句:“行了,盯梢的已经走了。掌旗再行此大礼,老身可受不起。”

        孟蝶脸上那哀婉凄楚的神情,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抚平鬓发,按住老妪的腿站起来,笑道:“我半点武功不会,总要小心些。”

        那老妪的脸上浮现出毒蛇般的笑意,嘶声道:“我原本想不通,为何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担此重任。”

        孟蝶眸子一斜,笑吟吟道:“现如今,你可想通了?”

        “想通了。想通了。”老妪干笑着点了点头,“如意楼自缚手脚,亮出这么大一个空门,尊主英明神武,岂会不善加利用。从今以后,老身对掌旗,绝不会再有半点不敬。只是那彭异……”

        孟蝶冷笑道:“彭异的事,轮得到咱们管么?且不说他也是掌旗,不在咱们这支,干涉不到。就是真去找他,他又不是如意楼的蠢人,一刀劈来,我哪里还有命在?再说,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清风烟雨楼。”

        “清风烟雨楼?”

        孟蝶叹道:“咱们跟小爵爷斗心眼,不就是为了互相挑拨?亏我还高看了他,觉着他再不济,也能在燕逐雪身上玩出点花巧。到时候咱们随便煽风点火一下,不就是袁家开罪了清风烟雨楼么?”

        那老妪哑声笑道:“如今反过来,清风烟雨楼得罪了袁家,不也一样?”

        “屁。袁家哪有那么多傻子?飞鹰卫填进去几十条命,死了个朝廷封赏的小爵爷,这么些天,不也就通缉悬赏了一个叶飘零。我看,要想让他们跟谢家的老怪物闹僵,这点儿分量……还是不够。”

        老妪缓缓点头,“不过,那也不必掌旗费心了。咱们先将孟蝶这身份做到底,安生几个月,免得出什么岔子。咱们这趟死了太多人。七星门已有人到了江北,之后,叫他们打头阵去吧。”

        “嗯。我就和娘你,先一起过一阵安生日子吧。”孟蝶望向窗外,喃喃道,“也不知……这无趣日子到底有什么好,为何,总有许多人,豁出命来护着呢……”

        她的眼中浮现出颇为疯狂的恶毒,自问自答道:“兴许,是他们想要的,都已得到了吧。”

        “你想要的,是什么?”老妪颇为好奇地看着她。

        “你想要什么?”千里之外的舟阴镇上,一个劲装青年一边擦汗,一边追着身前扎着小辫的姑娘问,“云师妹,你只管说,师兄今儿保证你要什么都给买,绝无二话。”

        那小丫头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笑道:“好啊,那,先买个糖人儿。我还想吃金丝糕。师兄这么豪爽,今后盼晴一定常陪师兄来镇上玩儿。”

        那青年陪笑两声,先掏出荷包付了糖人的帐,“行,云师妹如此讨喜,师兄这点儿银钱,还出得起。”

        小丫头盯着手里的糖人,甜滋滋一笑,道:“师兄,咱家剑法的第七式,我还是练不好。师伯闭关去了,我去问师父,又怕被责怪,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那青年当即一拍胸脯,“包在师兄身上,我若教不会你,岂不是叫你家小少爷瞧不起。”

        “什么就我家的啊,师父师伯说着玩的,你少提他。我跟他见了面就是吵嘴,好没意思。”那小丫头气鼓鼓舔了一口糖人,翻了个白眼。

        那青年嘿嘿笑道:“这不是有个词,叫欢喜冤家么。”

        “呸,才不欢喜。你要觉得欢喜,我回头就叫燕师姐回回见你,回回跟你吵嘴!”

        “别,别别别,千万别。好师妹,好盼晴,咱全楼都知道你嘴儿甜,师兄还指望你美言几句呢。”

        云盼晴舔舔嘴上的糖粉,笑眯眯道:“行啦,师兄你的心思,楼里谁不知道呀。平时我也没少帮你说话。你还犯得着专门带我来吃喝玩乐?”

        那青年顿时正色道:“不是不是,我主要是想问问,逐雪这趟初出江湖,是不是遇见什么邪门事儿了?她平日跟你关系最近,回来这么久,你听到些什么没?”

        “邪门事儿?为何有此一问啊?”

        “你没觉得她变了好多么?”那青年当即打开话匣子,颇为焦急道,“你看她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裳全是泥,跟被人追杀顾不上洗似的。平时她多爱干净你还不知道?还有,以前我师父劝她多吃点肉,她勉强得不行,这次回来给她接风,不带腥的你见她动筷子了么?还有还有,你以前可见逐雪进过伙房?她在楼里十多年保不准都不知道灶王爷长什么样儿,这次回来,都开始杀鸡宰猪了!师妹,你是没见着,我前天看见她蹲在木盆边,皱着眉跟要杀谁一样咬牙切齿在那儿洗猪肠子,你师兄我吓得差点去请道士。我还以为我眼睛长到猪屁股里了呢!她这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啊?不会遇见什么怪物,走火入魔了吧?”

        云盼晴眨巴了几下眼睛,寻思半天,咕哝道:“可我觉得,师姐更好了啊。”

        “好?”

        “对啊,你不觉得,师姐更有烟火气,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像是个拿剑的雕像了么?”

        “嘶……”那青年苦着脸一叉腰,“可这……可这不像逐雪啊。这……这这……别的不说,今日师叔出关,她见了逐雪这样,不会责罚她么?”

        云盼晴走向糕点铺子,摆摆手,“师父对我们可好了,才不会跟你一样大惊小怪。再说师姐这次出去就是为了师父的心病,就算……就算真撞邪了,师父也不会怪她。”

        远远山上,楼中屋内,谢烟雨伸出手,隔空一托,柔和真气将跪着的燕逐雪扶起,微笑道:“起来吧,为师怎么会怪你。你……也是为了我。只是,你也太过鲁莽。你便是真找到那人,又凭什么将他带来见我呢?”

        燕逐雪一怔,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师父,我是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傻孩子。你想事情,就是太过憨直。学剑,这是好事。其他,可不能如此。”谢烟雨拉高毛皮大氅,盖住纤瘦身躯,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他若这么好请,我又岂会十多年见不到他一面。我哥哥如此疼我,你当他没去试过么?”

        燕逐雪抬眼望向师父,心中一阵抽痛,轻声道:“弟子……和师伯想的办法不一样。”

        “哦?”谢烟雨微笑道,“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冷……”燕逐雪恼火地咬了一下嘴唇,及时改口,“那人有个徒弟,叫叶飘零,承袭了他的衣钵,在江湖上,也已经小有名气。”

        谢烟雨纤长白皙的手指在滚边毛上微微一紧,“我知道你说的人。他的功夫,能找到传人,想来也不容易。”

        “师父曾说,那人一生孤苦,所以一旦认定了的身边人,他就极为重视,不惜为此惹下无数血海深仇。”燕逐雪大着胆子道,“我就想,是不是能通过叶飘零,找到他,请他……来跟师父见上一面。”

        “谈何容易。”谢烟雨凄然一笑,“他选的徒弟,即便和他不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也不会是两路人。你一个直愣姑娘,可莫要为了师父我,去招惹那种天生的魔星。他啊……是女人的魔星,魔星……”

        燕逐雪眸子微颤,又低下头,道:“叶飘零……还算讲理。兴许,能从他身上找到办法。而且,他最近惹了大麻烦。弟子正托人打听,一旦有他的消息,便去找他,卖他一个大人情,再叫他带弟子去找那人。”

        谢烟雨摇了摇头,轻笑道:“你这法子不好,不如为师给你出个主意。”

        “还请师父指点。”

        “你不如设法叫叶飘零同意跟你成亲,大婚之日,为师给你主婚,他师父难道不来?”谢烟雨一本正经说完,绷不住扑哧一笑,摆手道,“行了行了,师父这相思病是自找的,怨不得人。你莫要总记在心里。师父是跟你们没大没小惯了,早知道你这般当真,就不该叫你知道。算了,你还是先详细讲讲,这趟出去的事吧。初出茅庐,是不是觉得江湖十分有趣?”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谢烟雨听完,缓缓舒了口气。

        她稍稍挺身,微笑道:“这次出去,你所做的事很好,没有辜负师父师伯的教导。今后还可更大胆些,行侠仗义,不必顾虑那么多。袁家势大不假,可咱们清风烟雨楼,也并不怕他。百花阁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她们颇不容易,既然这次招惹了不少事端,我看,过后还是应当请你师伯出面,为她们说几句话,免得如意楼顾不过来的时候,再让她们遇到麻烦。”

        师徒二人谈完,已是黄昏时分。

        燕逐雪出到楼外,望着远处血红夕阳,想起先前山中的日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正想去上晚课,将今日师父的提点牢牢记住,融会贯通,就见一个俏生生的身影使着轻功疾奔而来。

        燕逐雪面色微变,快步迎上,扶住那女子双肩,道:“是有新消息么?”

        那女子点点头,“师姐,你说的那个叶飘零,八成是出事了。”

        燕逐雪又惊又喜,掩住情绪,问道:“是飞鹰卫追查到他的动向了么?”

        那女子摇了摇头,“可不止。我听人说,那个叫叶飘零的去屠了平波十八坞三座寨子,中了好几拨人的陷阱,杀到后力不继,被飞鹰卫的人捡了便宜,已经抓去江北重镇定波郡,交给侯爷处置……师姐,师姐!师姐你去哪儿啊!师姐!”

        片刻之后,天边最后一线微光,淹没在起伏群山之中。

        星夜之下,一人一马,白衣古剑,转眼,便消失在仿佛洒满霜雪的清冷道路尽头……

        —— 完 ——